一个人过年,大把清闲时间,慢慢吃茶,默默想心事。想起来一种古法的礼仪,令我十分地怀念,从前的上海人家,屋里来了客人,清贫也好,富贵也好,无论如何,是一定要留客人吃了点心才走的。这种手法尺度,亦雍容,亦家常,可丰可俭,可进可退,家家如此,真真是圆融可喜。
差不多四十年前的一个春节,父亲带我去刘季高教授府上拜年,好像在静安寺附近,刘府阴冷冰寒,当年上海人屋里无不如此,是没有功率足够的空调取暖的。老教授气宇轩昂,一身派克大衣出来见客,我们父女给刘教授拜了年,礼到了,寒暄数语,即表告辞。老教授不允,一定要吃了点心才让走。家人端出小小秀秀两碗宁波汤团,老教授坐在旁边,慈祥和蔼,看着我们慢慢吃完,才结束了这趟拜年。隔了差不多四十年,我依然记得老教授一身笔挺的派克大衣,两碗宁波汤团。取暖的空调不见得足够,待客的宁波汤团,一定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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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人家拜年,从前是有自家煮的莲子茶奉客的,莲子茶不是茶水,是一盅甜点心。中篇小说《创世纪》里,写到过一笔:
沈太太搭讪着说:“月亭他们那儿的莲子茶,出名的烧得好。”沈太太道:“少奶奶这样一个时髦人,还有耐性剥莲子么?”紫微摇头道:“少奶奶哪会弄这个。”全少爷岔上来便道:“再好些我也不吃他们的。我年年出去拜年,从来不吃人家的莲子茶,脏死了。客人杯子里剩下来的再倒回去,再有客人来了,热一热再拿出来,家家都是这样的。”他一手抄在大襟里,来回走着,向沈太太道:“我这个莲子茶今年就没吃好。”言下有一种郑重精致的惋惜。沈太太道:“今年姑奶奶那儿是姑奶奶自己亲自煮的,试着,没用硷水泡。”霆谷问道:“煮得还好么?”沈太太道:“姑奶奶说太烂了。”霆谷道:“越烂越好,最要紧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给煮进去。我今年这个莲子茶就没吃好。”
一句一句,不过是少爷奶奶们的闲话家常,而爱玲是真懂经,莲子茶的关键,确实如她所写,一要够烂,二要够甜。淡淡几粒莲子,新春里端出来,又糯又粉又温存地蜜,真真是怜子那种意境。只是这碗波澜不惊的小东西,费神费功夫,忙碌到四脚朝天的春节里,要煮得动人肺腑,还真的不是一桩人人能够完成的任务。我是莲子茶的爱好者,四季家常,馋心一动,时不时煮一碗。莲子其实是清蒸的好,比煮好。拣优秀的莲子,与冰糖一起蒸透了,静静地蜜那么一夜,第二日晨起,是多么清心寡欲的一盅水潽鸡蛋,通常是双蛋。年前请楼崚先生讲述一些父母往事,帮助我写一些关于家教的文字,记得楼先生跟我讲,最艰苦的日子里,吃都吃不饱,楼家姆妈却节衣缩食,一定要让三个儿子学音乐学乐器,请了名师,到家里来教。每次老师来上课,楼家姆妈一定是一碗双蛋水潽鸡蛋奉客,三个青少年的儿子,饿得眼睁睁的,耿耿于怀。再清贫,姆妈待客的这碗点心,一定整顿得体体面面拿得出手。这个,我今天听起来,已经不是点心,是礼。这种崇高的东西,恐怕只是当时已惘然。
上世纪九十年代末,我在南方小城寄居,与乐维华顾红伉俪同城,乐维华是有名的才子,顾红是有名的美人,真真郎才女貌神仙眷属。那年顾红产子,顾母从上海到女儿身边,帮忙照顾月子。某日我去他们家里贺喜,抱抱麒麟子,顾红姆妈端了一碗双蛋水潽鸡蛋给我,那是在远离上海的南方小城,蓦然邂逅这碗久违了的古法点心,让我瞬间非常地想家。一眨眼,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。
包子高中毕业负笈去留学,离家之前,把水潽鸡蛋的做法,教会了他。后来我每年去欧洲看他,早餐包子给我煮红枣桂圆水潽鸡蛋,跟我教他的一模一样,美妙的溏心,于很多苏格兰清寒的早晨,是如此地甜和暖。
点心最恨,是吃饱。点心点心,无非是于正餐之前垫一垫。孩子放学回家,午后三四点,离吃晚饭还有几个小时,姆妈准备几样点心,先垫一垫。要是此时此刻一举吃饱了,就没意思了。至于吃点心吃撑,那真是闻所未闻的千古笑话。
点心的好处,是玲珑,小小的,浅浅的,轻轻的,那种蜻蜓点水。点心要是磅礴如当胸一拳,也是很煞风景的。比如小馄饨,吃个鲜,细,滑,烫,肉馅子那么若有似无点到为止就好了,不能个个一兜扎实的肉,一碗落肚,饱得满满的,活生生把吃点心,弄成了吃饭,真真败兴的。
家门口的美新,常常会在午后散步过去吃点心,一客春卷,一碗汤团,等等。店堂里,经常遇得到独自一人来吃点心的暮年老人,男女都有。有一回,坐在我隔壁的一位老夫子,一边吃一碗半甜半咸汤团,一边跟我讲闲话,我92岁了,自己骑自行车过来吃点心的。这一句,我吟味了久久,这些八九十岁的老人,是吃了一辈子点心的上海土著,吃点心是他们人生的 must do ,他们不见得了解下午茶是什么,但是他们精通吃点心,早点心,夜点心,干点心,湿点心,甜点心,咸点心。
有点心吃的人生,是一定要珍惜的。(石 磊)